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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少香港人常將大嶼山的「嶼」讀作「漁」(jyu4),而非正音「序」(zeoi6)。流行的説法指這是讀音上的「習非成是」,但這個讀音其實承載了大嶼山地名的演變過程,而不是讀音上的錯誤。在芸芸香港地名中,大嶼山地名版本之多與複雜也是數一數二的。今次就讓我們回顧一下大嶼山地名與歷史。
不隸征徭 古名大奚
大嶼山古稱「大奚山」。歷代文獻中,也有大俞山、大嵛山、大虞山、大庾山、大移山、碙洲(有爭議)、老萬山(有爭議)的各種別稱,而以大奚山使用的時間最久,也最主要。大奚山之名,最早見於宋代王象之《輿地紀勝》:「大奚山,在東莞縣海中,有三十六嶼,居民以漁鹽為生。」
大嶼山的古代住民「不事農桑,不隸征徭,以魚鹽為生」(明盧祥《東莞縣志》),生活形態不同於内地的郡縣的編戶齊民,加上位處偏遠,孤懸海外,中央官府鞭長莫及,故歷代朝廷多視大嶼山住民為化外之民,並貶稱此島為「大奚山」。「奚」本義為僕役、奴隸,其甲骨文形象為以手牽扯帶髮辮的奴隸。《康熙字典》則指:「奚,猶今官婢。通作㜎傒。」。可見大奚山之名,實含貶義。
據《宋史》卷三十七〈寧宗本紀一〉記載,慶元三年(1197)夏「廣東提舉茶鹽徐安國遣人捕私鹽於大奚山,島民遂作亂。……辛卯,知廣州錢之望遣兵入大奚山,盡殺島民。」學者林天蔚教授主張,這些作亂的島民大多是土著的徭人,又有一說認為是輋人,但關於南宋時期大嶼山住民的民族屬性,學界至今尚未達成共識。
元、明兩代,仍沿用大奚山之名,但間或寫作大溪山、大姨山和大虞山。如明天啟元年(1621),茅元儀編《武備志》卷二百四十《鄭和航海圖卷》中,將大嶼山標記為大奚山。明嘉靖二十四年至三十八年(1547–1559)《大明輿地圖·廣東輿圖》中,大嶼山則被標記為大虞,為唯一出現在該圖中的香港地區地名。
直到清初,又出現「大魚山」及「大漁山」的名稱,與大奚山並用。以魚代奚,可能與該島一帶的人魚傳説相關,如康熙《廣東新語》卷二十二〈鱗語•怪魚〉記載:「人魚之種族有盧亭者,新安大魚山與南亭竹沒老萬山多有之」。漁與魚音同義近,故又衍生出大漁山之名。這時期大俞山、大庾山之名也經常出現在志籍當中。嘉慶二十四年(1819)《新安縣志》卷四〈山水略〉記載:「大奚山,一名大嶼山」,為大嶼山一名作為大奚山的別稱首次出現在文獻記載。道光二年(1822)的《廣東通志》〈海防略〉中的輿圖已改稱大嶼山,但同書〈山水略〉則仍用大奚山之名。道光十二年(1832),林則徐上奏清廷,開始統一稱該島為大嶼山,嗣後中國出版的地圖多以大嶼山為正式名稱。
綜上所述,今日香港大衆將大嶼山的「嶼」讀作「漁」音(jyu4),而非正音「序」(zeoi6),實際上是保留了此地名的演變過程。大嶼山之「嶼」是由奚、魚逐步轉音而成,與「嶼」的本義小島無關。
歐人東來 各有異稱
十五世紀開始,是人類的大航海時代,1488年5月,葡萄牙航海家發現好望角,至此,以葡萄牙為首的歐洲諸國相繼航海東來。大嶼山由於位置較近珠江口,成為香港地區中較早進入歐洲人視野的地方之一。各國以不同的名稱稱呼大嶼山,計有Tamão、Lantan、Lantao、Nam Tau、Nam-toel、Tai Yu Shan、Taeyu、Tyho、Dahao Dao等。Tamão由葡萄牙人所起,意即「屯門島」,此地點指的是屯門還是大嶼山,抑或其他地點,至今尚有爭議。根據金國平教授的説法,葡萄牙史料中的 “I. de Tamão(屯門島)” 是指大嶼山或赤瀝角島。但不管如何,根據葡萄牙文獻,“Tamão” 是最早抵達中國的葡萄牙人歐維士初抵中國之地,足以證明古代香港地區在東西航海上的重要意義。
1749年(乾隆十四年)法國製圖師Jacques Nicolas Bellin繪製的《廣州河口島嶼地圖》,右上方標記的Lantao,即是大嶼山。1810年(嘉慶十五年),英國東印度公司委託船長羅斯進行水文調查而編制的《澳門航道圖》將大嶼山標為Lanto與Tyho。1866年意大利傳教士獲朗他尼的《新安縣全圖》將大嶼山稱為大庾山,並標注Nam-tao Island及Tai-Yu-Shan的中文音譯。
Lantan、Lantao、Nam Tau、Nam-toel源於鳳凰山的俗名——爛頭山。當地居民認為鳳凰山山頂嶙峋不平,故名。鳳凰山是大嶼山的主峰,大嶼山遂名為爛頭島。但亦有說爛頭山 Lan Tau是南頭Nan Tau的異譯,當時大嶼山乃南頭鎮所管轄之地,故有此名。Tai Yu Shan、Taeyu是大嶼山的不同音譯。Tyho、Dahao Dao則分別是大澳及大濠的音譯,以島上的某一處借代全島。英國強租新界後,港府在地圖上將Lan Tao與Tai Yu Shan並用,現在則以Lantau Island為正式名稱。昔日漁民所用的土名,反而在英文地名中得以保留至今,實在是歷史的奧趣。
盧亭住地 人魚傳說
關於大嶼山的歷史,最早可以追溯至東晉末年的孫恩盧循之亂。隆安三年(399),孫恩、盧循托五斗米道起兵反晉。孫恩兵敗身亡,盧循繼任首領,並於元興三年(404)攻下廣州,自稱平南將軍,攝廣州事。義熙元年(405),盧循向東晉朝廷朝貢,晉廷無力平定,任盧循為征虜將軍、廣州刺史、平越中郎將。義熙六年(411),盧循又復起兵北上,次年敗亡(《晉書》卷一百〈列傳第七十〉)。盧循敗亡,部眾星散,退居廣東南部海中,稱為盧亭或盧餘,有說其所居者即今之大嶼山。
出於古人的想像,歷代又對盧亭的傳說加以演化,更添上神話色彩。唐代,劉恂《嶺表錄異》稱:「盧亭者。盧循昔據廣州,既敗,餘黨奔入海島,野居,惟食蠔蠣,壘殼為牆壁」。至明代,顧炎武《天下郡國利病書》云:「晉賊盧循敗入廣,從舟逃居水上,久之,無所得衣食,生子皆赤體,謂之盧亭。嘗下海捕魚為充食,其人能於水中伏三四日不死,盡化為魚類也」,更是將盧亭捕魚善水的習性與魚類連結附會,並加以神化。
到了清代,盧亭傳説越趨成熟,有了更多細節,逐漸演變為魚人傳說,流傳至今。康熙屈大均《廣東新語》記載:「有盧亭者,新安大魚山,與南亭竹沒老萬山多有之。其長如人,有牝牡,毛髮焦黃而短,眼睛亦黃,而黧黑,尾長寸許,見人則驚怖入水,往往隨波飄至,人以為怪,競逐之。有得其牝者,與之媱,不能言語,惟笑而已,久之能著衣食五穀,攜之大魚山,仍沒入水,蓋人魚之無害於人者。人魚長六七尺,體發牝牡亦人,惟背有短鬛微紅,知其為魚。間出沙汭能媚人,舶行遇者,必作法禳厭。海和尚多人首鱉身,足差長無甲」。道光年間鄧淳《嶺南叢述》亦稱「大奚山三十六嶼,在莞邑海中,水邊岩穴,多居蜑蠻種類,或傳係晉海盜盧循遺種,今名盧亭,亦曰盧餘,似人非人,獸形鳺舌,椎䯻裸體。」盧亭人魚傳說在今日看來,自然不具備科學上的真實性,但從這個傳說的緣起與演變,亦可窺見古人對這個南方小島的想象與概念。
歷代均有文獻認為今天的水上人(有諸多稱呼,較常用的有蜑(蛋/疍)家、艇戶)源自以漁鹽為業的盧亭。如宋代方信孺《南海百詠》「盧循河南故城」條:「其盧亭蜑戶,皆盧循之遺種」、周去非《嶺外代答》卷三「蜑蠻」條:「廣州有蜑一種,名曰盧停,善水戰」等,惟難以證明其歷史信憑性。但無論如何,盧亭都是香港歷史上一個獨特的傳奇,可以說是中國人魚傳説的代表。
故宋鹽柵 鹽民起事
早於宋代,大嶼山就以產鹽聞名,當時,包括大嶼山在内的香港地區轄屬東莞縣。南宋王象之《輿地紀勝》卷八十九〈廣南東路‧廣州〉「古蹟」條稱,「大奚山:在東莞縣海中,有三十六嶼,居民以漁鹽為生。」北宋以來,原為海南柵(鹽柵)管轄。宋代王存等撰於元豐三年(1080)的《元豐九域志》,當時屬於廣東南路的東莞縣即有「靜康、大寧、東莞三鹽場,海南、黃田、歸德三鹽柵。」南宋紹興年間,該地曾被土著朱祐所佔據。宋廷招降朱祐,選其少壯者為摧鋒水軍,「立為外寨,差水軍使臣一員,彈壓官(一員)」,老弱則放歸,並放寬當地漁鹽之禁,升海南柵為海南場。
大嶼山長期有私鹽活動。淳熙十年(1183)宋孝宗下詔:「大奚山私鹽大盛,令廣東帥臣遞送節次已降指揮,常切督責彈壓官並澳長等嚴行禁約,毋得依前停著逃亡等人販賣私鹽。」可見當時大嶼山私鹽問題之嚴重,以至皇帝要下詔加以嚴禁。淳熙十二年(1185),又「詔廣東水師統領兼以巡察海道私梟帶銜。每考批書,必會鹽司有無透漏縱容大奚山私販事節,方與放行」。南宋朝廷嚴禁大嶼山私鹽,卻造成當地島民大規模起事,起事者一度攻至廣州城下。
大嶼山的私鹽問題終於使得該島遭受浩劫。慶元三年(1197),「廣東提舉茶鹽徐安國遣人捕私鹽於大奚山,島民遂作亂」。島民「嘯聚為劫盜,萬登為首,殺平民百三十餘」(李心傳《建武以來朝野雜記》),規模「嘯聚千餘人」(《續資治通鑑》),一度乘船攻至廣州城下。據王象之《輿地紀勝》所云︰「大奚山之人用木支格,以釘海港。官軍不知蹊徑,竟不能入。而島民盡用海舟,載其弩攻廣州,州兵敗止,乘潮達城下,州民散避。」宋廷以錢之望任廣州知府,並調派福州延祥寨摧鋒水軍前往鎮壓。錢之望「遣兵入大奚山,盡殺島民」,並留下300兵士戍守當地。慶元六年(1200)戍兵減半,屯於官富場,後悉罷之。這場大嶼山亙古未有的浩劫,至此告一段落。
宋末遺蹤 行朝所址
南宋末年,端宗、帝昺二帝南逃,宋室一行曾南逃至梅蔚,並在當地建有行宮。《崖山志》記載:「梅蔚山,在東莞西南二百八十里,山巔有宋帝石殿尚存,今地隸新安。」《廣東新語》卷三「官富山」條又載:「其前有山曰梅蔚,亦有行宮。」嘉慶《新安縣志》則記載:「梅蔚山在縣南一百里,前縣護治,後障重洋,叢生林木,宋景炎帝嘗駐蹕於此。」學者羅香林教授等認為梅蔚即大嶼山之梅窩。景炎二年(1277),宋帝一行移師碙州,端宗在碙州病逝,衛王昺即位,是為宋帝昺。宋末遺民鄭所南《心史》稱「八月,景炎帝欑葬於碙州,謚端宗,陵日永福」。一説碙州即今之大嶼山,吳萊《南海人物古蹟記》即謂「大奚山在東莞南大海中,一曰碙州」,學者簡又文教授、羅香林教授等亦持此說。雖然以上梅蔚、碙州之說不無爭議,但據《廣東新語》卷三「官富山」條記載「其前為大奚山,林木蔽天,人跡罕至,多宋忠臣義士所葬」,可知大嶼山與宋末行朝淵源甚深,惟今日已無法追尋這些墓塚作為見證。
明清以降 海防要地
元代,大嶼山復有數百人居住,以農耕為生。明代,廣東沿岸常受海盜困擾,大嶼山位於廣東南陲,瀕臨珠江口,屬海防重地。嘉慶《新安縣志》卷十二<海防略>記載,「南頭一寨,原轄汛地六處:曰佛堂門,曰龍舶灣,曰洛格,曰大澳,曰浪淘灣,曰浪白。明萬曆十四年(1586),總督吳、御史汪會題:南頭為全廣門戶,控制蠻倭,請以總兵移鎮。」萬曆年間,南頭寨管轄六汛地,其中即有大嶼山大澳。
明正德九年(1514),葡萄牙人(即明人所稱的佛朗機人)乘船抵達「屯門島」,並樹立刻有葡萄牙國徽的碑石,佔領附近一帶。據施白蒂《澳門編年史》記載,「1513年(正德十年),歐維士從馬六甲被派往中國。他在屯門島立上一塊王國紀念碑。其兒子在此行中死去,他把兒子的屍骨埋葬在石碑旁邊。」有説法認為「屯門島」,指的可能即是大嶼山。正德十六年(1521),明廷派遣廣東巡海道副使汪鋐,驅逐葡萄牙人,是為屯門海戰,嘉靖二年(1523),明水師又於大嶼山茜草灣北面海域擊敗葡萄牙人。至此,「佛郎機諸番夷舶,不市粵而潛之漳州」(《名山藏》),葡萄牙人自此轉往閩、浙沿海活動,最終輾轉居留澳門。今日大澳附近有「番鬼塘」(「番鬼」為粵語中對西洋人的貶稱,疑葡萄牙人、荷蘭人船早期在此停船泊岸所致)的地名,而在葡萄牙人的早期地圖中,大嶼山也是少數被標記的香港地名之一,均顯示大嶼山曾經與葡萄牙人有過早期接觸。但查考歷代文獻,尚未發現任何葡萄牙人佔領過大嶼山的直接證明,亦未有相關的文物出土。
清初厲行遷海,至康熙八年(1669)展界,故當時大嶼山並無防汛設施。雍正年間,兩廣總督楊琳在島上西面汾流角山上建大嶼山炮台;乾、嘉年間,因海盜時常滋擾,加上西洋諸國威脅日增,清廷便在島北增設東涌口汛,後又增建汛房,並在東涌海濱建石獅砲台、兵房及火藥局。道光十二年(1831),東涌上嶺山腳處,又建東涌寨城。鴉片戰爭後,為增強該島防禦,除了原有的寨城、砲台及兵房外,另增設大濠汛、沙螺灣汛及梅窩汛,屬大鵬協水師右營管轄。
1898年,中英簽訂《展拓香港界址專條》,英國強租九龍界限街以北、深圳河以南地方,以及附近逾200個離島,為期99年。大嶼山至此亦為英國人管轄,其後島上的軍事設施便遭廢置。
下次大家有機會到大嶼山時,也不妨想想這座島嶼承載的歷史,盧亭魚人、南宋鹽民、宋末遺臣,都曾經在同一片土地上生息,都有自己的香港故事:
《大嶼山訪古》
碧空遠海故鹽關 晉宋盧亭未識顔
二帝波濤忠魄在 清風不息大奚山
作者:蔡兆浚 (高級編輯)
上載日期:2022年4月20日